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，这句话用到瑞恩的身上一点都不为过。

6岁开始，瑞恩就随爷爷和叔叔外出打猎。9岁，他向北极驯鹿开了第一枪，从此成了持枪的因纽特猎人。

11岁那年，父亲因病去世，留下两个妹妹。面对沉重的家庭负担，瑞恩发誓要做一个有担当的因纽特汉子。从此，孩子们的游戏与他无缘，他变得少年老成。他不仅坚持和爷爷出去打猎，还多次参加政府组织的狩猎培训班，熟练掌握了现代狩猎技巧。

传统和现代手法的结合，使瑞恩成为出类拔萃的因纽特猎人，也因此成为当地年轻人崇拜的偶像。每次出猎，都会有心悦诚服的马仔鞍前马后跟他跑。

如今，23岁瑞恩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爸爸，狩猎也成了他的第二职业。他的职业是剑桥湾住房协会市场助理，每月收入4000加元。妻子卡罗琳在剑桥湾唯一的餐馆工作，月薪2000加元。两口子每月6000加元的工资。在剑桥湾，这已经是高收入家庭了，但对于瑞恩来说却远远不够。

他说，他必须多赚钱（这个观点显然不同于大多数因纽特人），让家人的日子过的更好些。

他看好剑桥湾的旅游潜在市场，刚刚注册了一家探险旅行社。下一步还准备经营自己的家庭旅馆，再开一家雪地摩托维修和出租公司，争取做成一个生态旅游托拉斯。

来之前约定，随瑞恩去冰面猎海豹。但到剑桥湾第二天，瑞恩告诉我，这几天猎海豹的人都空手而归。因此，他改主意了，要去猎麝香牛。

！！！？？？

麝香牛怎么可以猎杀？！

瑞恩平静地告诉我，因纽特人可以狩猎麝香牛，而且不须什么审批手续，只要到当地的野生动物管理办公室打个招呼就行了。

“没有配额限制吗？”

“没有。”瑞恩肯定地回答，我却半信半疑。

傍晚回旅馆的路上，看到几堆被大雪覆盖的麝香牛皮。足足有上百张！事后得知，这里有一家食品加工厂，每年有400头商业性捕杀的麝香牛配额。

 

第三天上午，我们采访了部落财务官杰伊·哈顿（Jay Hutton）。

谈到麝香牛，杰伊说，尽管它们是远古动物群中的幸存者，但麝香牛不属于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。由于食物充足，它们的生息和繁衍相对稳定。目前，初步探明的麝香牛存量为8万至12万之间，主要生活在加拿大、格陵兰和阿拉斯加的北极圈内。

加拿大西北领地的班克斯岛（Banks Island，73°00′N 121°30′W）是麝香牛最集中的地方，大约有6万至8万头麝香牛生活在那里。加上其他地区的存量，加拿大北极地区几乎每人都可以拥有一头麝香牛（西北领地人口为4.3万，育空领地为3.4万，奴纳武特领地为2.9万）。

杰伊说，因纽特人的主要食物来源是驯鹿、麝香牛、北极鲑鱼和海豹。不让他们猎杀麝香牛，就等于剥夺他们的生存权。

加拿大政府早在1917年就颁布了禁止随意猎杀麝香牛的法律，但面对世世代代以狩猎为主要谋生手段的北极原住民，这个法律还是给了他们豁免——因纽特人有权猎杀麝香牛用作自家食用，但商业性捕杀和加工必须申请配额。

 

财务官杰伊解除了我对猎杀麝香牛的法律疑惑，但沉重的心理障碍却难以消除：一方面，因纽特人要吃饭、要生存，一方面，我们又不希望看到憨厚的麝香牛被猎杀……

怪圈。

 

下午三点，再次来到瑞恩家的门前。

肩背猎枪的瑞恩在雪地摩托散发的气雾里若隐若现——出猎前的气氛有点无以名状的紧张。

瑞恩的团队成员有了变化。前天那个14岁的男孩迪尔森没有来，这天是两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。他们和瑞恩各骑一部雪地摩托，阵容比前天强大了，但只有瑞恩佩枪，那两个小伙子和我们一样，都是“空手道”。

照例是漫无边际的搜索。

行进一个半小时后，前方出现了八、九个蠕动的黑点——数量是前天的三倍！

但不知为什么，这么多麝香牛的出现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激发出我前天迸发的那种热血沸腾。

瑞恩招手示意两个助手从另一个方向包抄。他继续驾车正面逼近牛群。

迟疑几秒后，牛群开始奔跑。

围追了七、八分钟后，有两只牛开始陆续脱离队伍，放慢脚步，直至站住不动。随后，跑在前面的牛群也停下脚步，形成松散的防御阵形和我们对峙，以声援那两只掉队的麝香牛。

瑞恩停下车，却没有举枪。

侧翼包抄的雪地摩托轰鸣着逼近牛群。

刚刚站稳的牛群再度奔跑，两只掉队的麝香牛也重新起跑试图赶上队伍。

又是大约5分钟的狂奔，后面的那只牛越落越远。突然，它又停下了。同病相怜的伙伴也在远处停下来，试图等它。

出人意料的是，这只麝香牛竟然回过头旁若无人地漫步到距离我们不足100米的地方。

雪地摩托还在轰鸣，狂奔的牛群（包括那只同病相怜的伙伴）不再理会这只掉队的牛，继续狂奔，直至消失在山坡的另一侧。

 

瑞恩终于举起枪，瞄准这只麝香牛。

这只可怜的麝香牛直面瑞恩的枪口，居然依旧踱着它那几乎原地不动的四方步——是筋疲力尽到寸步难移了，还是误以为人类在和它们做游戏（如同前天的恶作剧）？

 “砰！”瑞恩的枪响了……

可怜的麝香牛毫无反应地站在那里，十几秒钟后，慢慢侧身倒下……

一切发生得似乎都是那么平淡，只发一弹，就使拥有厚厚盔甲的麝香牛倒地身亡。瑞恩面无表情地退出弹壳。站起来，拎着抢朝麝香牛走去。

在确认猎物已经彻底丧失了生命迹象后，瑞恩把麝香牛扶起来，摄影留念。

接下来，就是因纽特版的《庖丁解牛》了。
   “手之所触，肩之所倚，足之所履，膝之所踦，砉然响然，奏刀騞然，莫不中音。”这段对庖丁的描述用到瑞恩身上，一点都不过分。那头多公斤的麝香牛，在瑞恩手中小猎刀游刃有余的剥离下，不到分钟就被大卸八块，分解完毕。

瑞恩一边指挥那两个马仔收拾现场，一边告诉我，他和他的捕猎团队反复围追而不急于开枪，目的只是要切实淘汰那些迟早要被狼群弱肉强食的老弱病残。他的这种捕猎原则，只会有助于提高麝香牛适者生存的竞争能力，促进它们的进化，不会影响他们的繁衍。

没想到，年轻的瑞恩会有如此时尚而深刻的行为哲学。

分解后的麝香牛用一张纤维布包了起来，捆到雪橇前端。

瑞恩骑上摩托，走了。

雪原上，只留下一滩充满烂草的麝香牛内脏。

一切都结束了。

 

 回程。我和老婆挤在大木箱里，相对无语。

半小时后，回到了瑞恩的家。

没有奔走相告，没有嘘寒问暖……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，各自继续忙着各自的事。

看来，对这个家庭而言，猎获麝香牛的确不是什么新鲜事儿。

安顿我们休息后，瑞恩到外面从雪橇上割下一块麝牛肉，回来塞到绞肉机里。

 “做汉堡包。”瑞恩告诉我。

绞肉馅——出去买面包——煎肉饼。出来进去，瑞恩一个人从头干到尾，没有人帮忙（包括妻子卡罗琳）。倒是小儿子戴瑞尔接管了绞肉机。不过，仅是当作玩具而已。

 

20分钟后，冒着油香的麝香牛肉饼汉堡包端到我们面前。

对于冻了一下午的人来说，这可能是因纽特人最高礼遇的接风了。

但是，如何下咽？……

我和老婆面面相觑。

急中生智，我说：“她有点不舒服。休息一会儿，我们回旅馆。”

瑞恩莫名其妙。摇摇头，去餐桌吃饭了。

 

如此自欺欺人，我对自己的行为哭笑不得。

想起美国女摄影家夏普（Kim Sharp）的一段话，那就是针对我这种人的虚伪而言的：“当你在快餐店吃汉堡包的时候，当然不需要面对牛被宰杀的血腥。而因纽特人不同，他们必须面对血腥，因为他们要以此养家糊口。”